當觀音山駛進眼簾,我的視線濛了….
走回山上的路,
聽著妳分享給我辛德勒名單的電影配樂,
妳的生命,如曲中交織的弦樂,
澎湃而憂傷,在我耳裡流動。
一幕一幕,
腳步變得沉重。
我有好多話想告訴妳…
上週一晚上畫畫課,
妳突然來電,
妳的聲音無力而憔悴。
妳說妳發病了,現在在醫院,
說好我們要一起逃亡,現在哪都去不了了,妳的腳攤瘓了…
妳說妳好累,這是妳十幾年來發病最嚴重的一回,
妳再也沒有力氣去抵抗,
妳說妳想放棄了。
教室外的長廊沒開燈,
黑暗裡的我微微擅抖著。
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無法對妳說加油…
我切切地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困境,說再多加油都沒用!
「我的存在是所有人的負荷。」
「如果妳真的想放棄了,我們就好好地來面對結束,不要帶著憤怒和遺憾。」
卻明知太難。
我會尊重妳的決定,但妳知道我們會很捨不得妳啊。
說好了隔天要去陪妳,要替妳買午餐。
帶著畫紙和蠟筆,買了妳想吃的總匯三明治。
見了妳,
心卻開始慌了。
這是我沒見過的妳,
意識模糊,話也說不清楚了,
多發性硬化症,
腦部中樞系統的神經外圍會不斷地被破壞,
視力受損、四肢無力麻痹、疼痛、語言障礙、記憶喪失、暈眩、行動不便,
這十幾年,一次又一次,
忘了妳的家人,忘了妳學了二十年的音樂,忘了怎麼寫字,
疼痛卻不曾有一日忘了妳。
妳很努力地吃著我買的三明治,
眼皮沉沉而緩慢地眨著,我知道妳一定很累很累,
這無數個疼痛難眠的夜晚,
一個下午,
護士進進出出,為妳打止痛針,
數不清妳吞了多少顆止痛藥。
妳還是那麼愛美,一直嘀咕著說自己現在變成豬了,好醜。
(我想我們會這麼好也因為有太多雷同吧!我住院時連下樓照X光也還是得打扮一番滴!)
妳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我靜靜地看著妳因類固醇而腫漲變型的臉,
突然很想為妳畫張畫,
我知道妳不會要的,妳不要留下妳的病容,
但我想畫的,不是生病的妳,或是曾經站在舞台上耀眼的妳,
我只想畫妳,
想畫出我眼中的妳。
菲傭在一旁忙她的,
我安靜地端詳妳,
睜開眼,看見身旁的我,就問一次:「妳是誰?」
妳醒時,會有短暫的清醒,
我們若有似無地說話,
我卻十分珍惜這片刻,
像在偷妳的時間一樣,
不久,妳又會陷入極度昏沉,
語焉不詳,
一直抱歉著自己怎麼睡著了,
說從未在家人以外的人面前這樣睡著,
我卻開心著能讓妳自在而放鬆,
妳好久沒有好好睡覺吧?!
妳握著我的手
這是第一次,我們握著手,卻是在這樣的情節裡。
週六打電話給妳,是妳老公接的,
他說妳狀況還不穩定,等妳醒了再跟我聯絡。
昨天早上六點,
手機傳來妳的簡訊,
沒有完整的字句,
猜不透妳想說什麼,
思忖著各種可能,
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晚上發訊問候妳,
卻收到妳先生的回覆,
說妳現在昏迷插管中,
醫生正在努力急救,
等妳清醒時再跟我聯絡。
昨晚的畫沒有主題,
我的畫紙上染了一層灰灰的霧,
下了一場黑色的雨。
兩年前,
當我看著高中同學那一慣苦澀的笑容大大地掛在幽悶的靈堂時,
我知道,
所有他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和終日困住他心房的不快樂,
在此終結了。
是他選擇了走出所有人的世界,
走進他渴求的寧靜,
留下為他掉淚悲傷的我們。
白色的棺木裡,
他發黑的臉上一抺淺淺的笑容,
彷彿在嘲笑著自己這未曾快樂過的短暫生命。
快樂,並不選擇人的條件,
不健康,會不快樂,
健康,也不一定就快樂。
有多少自殺的人是因久病厭世才結束自己生命的呢?
活不下去的理由有千千百百種,
從出生到死亡,
活著要經歷各式各樣的未知和挑戰,
我們上一代的人,
經歷過戰亂和物質貧乏的年代,
富足的很少,但動不動就想死的卻不多。
而今,自殺的人口數激增,
尋死的年齢層也急速下降,
這些生在優渥環境下的人,
不曾真正了解生命的重量,
卻可以很輕易的結束別人或自己的生命。
我當然無權論斷別人怎麼對待自己的生命,
只是在我身邊,包括我,
有很多人,每天都要很「用力」才能活著。
吞下一口飯,呼吸一口氧氣,
要人協助才能去上廁所,站起,坐下,翻身,
24小時都必須活在有人協助的生活裡,
什麼隱私,什麼自主權,什麼自由,什麼工作條件,什麼愛不愛情…
光要談活著就夠不容易了,
但我們活著,不是存心想要賴著別人,
不是甘願當個沒有尊嚴一天到晚要人幫助的人。
誰不要自由?誰不要健康快樂?
可自由健康的人,有時卻很不珍惜所擁有。
生命的存在,本來就不曾完美,
人類不一直也都在各樣的不完美之中,
去努力活出自己完美的人生。
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人,沒有機會學習珍惜。
生命的靭性是要鍛鍊的。
如果人沒能學會調節挫折和痛苦的機制,
那每天都會活得很痛苦吧!
凡事啟能盡如人意呢?
有些人總是只專注地看自己的失去或一次挫敗,
卻常常忘記他所擁有的還有很多以及那一百次成功。
人的一生到底在追求什麼?又在計較什麼?
到底要怎麼活,
才能無怨無悔地閤上雙眼呢?
在世人眼裡,妳是富足的人。
才貌雙全,有愛妳的家人,
有童話故事般令人稱羡的愛情故事,
妳比平凡人擁有的更多,
所以也失去更多。
那天妳說,
妳現在無法再吹長笛,再彈鋼琴,
無法再用妳的音樂去抵擋身體的痛….
昏昏沉沉的妳,
呢喃著說:「麻木不仁….」
我心一驚,俯身問妳:「誰?誰麻木不仁?」
「那痛….麻木不仁…」
妳再度睡去。
什麼算擁有?什麼又算失去?
我低頭看著我們緊握的手,
試圖感受妳的痛,
妳手心的溫度,
妳佈滿針孔的手臂,
脖子上的針頭,
妳微微抽痛的身子,
即使此時此刻的場景對我並非陌生,
即使也曾如此這般虛弱地躺在病榻上的我,
即使能說出:「我明白那每一個傷口是要如何用力才能承受。」
卻也不能為妳分擔一點點。
妳的沮喪那麼深,
我的沮喪也是如此深啊。
我很慶幸,生了這場病。
我已經學會不去看我所失去的或我不曾擁有的,
人生無所謂公不公平。
如果不是時時刻刻都在經歷肉體的痛苦和失去,
恐怕我也可能只是一個活著傭碌且盲目的人吧!
但我多麼希望,
妳也能我一樣,
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
也還能得到支撐的力量。
所以我選擇相信還有天堂,
期盼天堂的到來,
能讓我在快要撐不住時還能告訴自已,
只要活著的每一分鐘,
我盡力做好自己的本份,
等脫去這取死的身體後,
我就可以在天堂得享安息。
雖然有時我也會想,
我大概進不了天堂了吧!
因為我還是做錯了很多事情。
但活著沒有盼望是多麼悲哀的事啊。
好想去看妳,
但我現在不能,
怕打擾了妳的家人。
此時,他們的焦慮和痛苦一定更甚於我。
不要忘記,
我們說好要合寫一首歌,
我寫詞,妳寫曲,向我們的疾病致意。(不是致敬。)
妳叫我要好好補習國駡,這件事我沒辦法,妳知道我口不出穢言的啦!
但我會很用心用力用情的寫完這首歌,等妳來譜曲。
下回用這首歌,去領回妳沒力去拿回的金曲獎。
為妳,
我不會關手機,
看在我寫了一個下午的這麼有誠意的信,
期盼妳很快會捎來好消息,
花蓮我們沒力氣去,
就不要再捨近求遠,
包台計乘車,
咱們去漁人碼頭吹風晒太陽也行!
(但今天淡水好冷,我的手都冰冰滴!我看,去漁人碼頭前,我們先去石牌吃薑母鴨好了~)